远方的记忆
记忆中,总会出现一道长长的铁轨,蜿蜒向前,伸向远方。铁轨上奔驰的列车,喷发出白茫茫的热气,弥漫在天空中。
那时候的天空还是纯净,那时候的我,生活在一个小山城里。出门到城关,总要经过一个又一个的铁路道口。每个道口都建有道班房,门口竖起高高的栏杆,漆成黑白两色。经久风吹日晒雨淋,栏杆上交替的黑白色已不是那么鲜明,但这并不妨碍它的作用。每当电铃急促响起的时候,道班员就会快速出现,将高高的栏杆放下,拦住了过往的行人和车流。如果有人弯下腰想要穿过栏杆闯道,道班员立即对着他一边吹口哨一边挥舞着小红旗,阻止其闯道,保障列车通行安全。
列车如同一个庞然大物,冒着白烟呼啸驶来。炭黑色的车厢一节又一节,载着满满的矿石沉沉开过,隔着栏杆就能感觉到大地在颤动。等到所有的车厢都已驶离道口,栏杆又重新竖立起来。恢复了车水马龙,耳边回荡的却还是之前的电铃声。除了学校里上下课的电铃声,就只有在铁路道口还能听到这样的电铃声。
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铁轨,就觉得有些神秘。铁轨经过列车的反复碾轧,却显得特别锃亮。平行的铁轨通向远方,而远方到底有多远?就像潺潺流淌的沙溪河水,穿过一桥又一桥,依然奔流不息;就像绵延起伏的四周群山,簇拥一峰又一峰,依然青葱不绝。
一处荒废的铁轨曾经是小伙伴们的乐园。可以一起开心地数着枕木前行,或者站上铁轨比试谁坚持最久,往往没过多久就左右摇晃起来。虽然杂草丛生,却可以很方便地摘到几根狗尾草,将花穗交错并拢,缠绕起来,做成一个别致的草环。累了就跑到附近的梧桐树下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碎成点点金斑,随风起舞。不知从何处飘来几朵蒲公英,伴着知了的长鸣声,继续自由地飞翔。临走前,还不忘挖几颗曲曲菜,茎叶柔嫩又多汁,带回去给小兔子吃最合适了。有时回到家,才发现裤脚还粘上一粒苍耳。
邻居有人是做豆腐的,小院子里堆了好些废弃的枕木。时常看到邻居在院子里费劲地将大块的枕木劈成一小块一小块,地板上到处散落着黑色的木屑。每次做豆腐,都要耗费不少柴火,而用枕木烧,火特别旺,烟囱里冒出的烟灰也特别黑。如果有衣服晾在外面,收衣服的时候就要小心了,粘上烟灰不能用手拍,只能轻轻吹。宛如一朵小小的黑色蒲公英,烟灰又飘向了别处。
后来搬家了,就没有经过那些道口。到了外地读书,又去了别的地方工作,因此,有机会坐上了火车,从一个城市到达另一个城市。临窗而坐,看着窗外的田野山林、河流湖泊、道路桥梁、房屋楼宇,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,消失殆尽,又重现眼前。此起彼伏、不断变化的视野,带给旅途不一样的感觉。列车晃晃悠悠,车轮不断发出有节奏的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,时时荡漾在耳边。有时又会发出“兹兹”的响声,像是车轮与铁轨剧烈摩擦产生的。还有那低回悠长的“呜呜”鸣笛声,仿佛会擦伤天空似的。
无论大地苍茫,还是暮霭沉沉,车厢里始终都是亮敞敞的。来自天南地北的乘客,在这里可以倾听一段经历,或者互诉几句衷肠,打消旅途的寂寞。临近就餐时间,纷纷从行囊中掏出一桶红烧牛肉面或者老坛酸菜面,泡上开水,浇上酱料,轻轻搅拌,一种浑厚的味道伴着升腾的水蒸气充溢在整个车厢里。列车售货员推着狭长的小车穿梭在车厢里,颇有韵味的吆喝声飘来又远去:“啤酒饮料矿泉水,花生瓜子八宝粥……”到了春运时刻往往连过道上都站满人。无论远方的路途多么漫长,回家的感觉总是温暖的。
一个又一个站点,不断有人下车,又有人上车。相识的,或者不相识的,多数都只是生命中匆匆的过客。离别和重逢,就在列车停靠的地方,一次又一次演绎着。有的人久别重逢相聚,有的人一别再难相逢。时间和空间在那一瞬、那一站里显示出跳跃前的热烈和沉郁。当汽笛响起,列车渐行渐远,一切便沉浸于斑驳的记忆里。
而今,在居地不远处,是一个船舶作业的港区。濒临港区的地方,存在一段铁轨。由于港区功能的变化,已没有列车再通行在这段铁轨上。铁轨被保留下来,改造成一个铁路公园。
一排夹竹桃仿若绿色的屏障,隔开了铁路线与公路线。铁轨默默地躺在那儿,锈迹斑然,曾经的呜呜汽笛、隆隆车轮,都消失在岁月的罅隙间。有的铁轨之间用清水红砖填充,整整齐齐的,如履平地,有的铁轨还保留着枕木和碎石。沿线因地制宜铺设了栈道,栽种了不少花木,最多的却是狗尾草,一丛又一丛,繁茂生长着,细长的叶子绿意盎然,伸展的草茎竖着一穗穗蓬松的茸毛,弯出优美的弧线,迎风奕奕摇曳,望去犹如铺成一片恣意汪洋的绿色海浪。栈道上阳光投射下稀疏的树影,高高的枝头传来阵阵蝉鸣。
我信步踏上铁轨,以为自己可以走上好几步,不料没几步就开始摇摇晃晃起来。摇摇晃晃中,一种久违的亲切的感觉涌上来——生锈的铁轨,黝黑的枕木,摇曳的狗尾草,悠悠的知了声,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辆满载着矿石的列车奔驰在这条铁路上,开向远方……
厦门联合船代/郑远